河间嘉鱼

老人用抹布把门口的褪色春联浸湿，不紧不慢地一点点用小铲子刮下来，新写好的对联放在一边，准备等会儿要贴上去。赵启平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头一点一点地昏昏欲睡，听得耳际的谈笑声似乎越来越远了。

 

赵启平感到有人在推自己，睁开眼看是李大爷家的小孙女，他露出一个笑来捏捏她的小脸蛋说：“丫丫怎么啦？”

 

“小赵叔叔，你前天埋下去的那个铁盒子被一个人挖出来啦！”

 

赵启平一点困意一下子全消退了，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那个人呢？”

 

“挖出盒子来就走啦！那个人好奇怪啊，那么多泥巴他就抱在怀里，要是我这样把衣服弄脏了爷爷该骂我啦……”

 

赵启平苦笑一声，在躺椅上看向了天。

 

冬日晴朗时候，天空的蓝色泛出温润柔和的光来，只是看久了以后阳光好像变得有些刺眼，让人闭上眼睛都控制不住想要流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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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宗明花了一周的时间才接受赵启平这一次是真正不会回来了的事实。

这一周他脑海里在不断回忆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对赵启平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打的是什么主意吗”，那样生硬如铁的语气让他恨不得回去给那个愚蠢的自己一个耳光。赵启平平日里那么活泼灵动的一个人，听了那话苍白着一张脸嘴唇都哆嗦了，居然也不辩驳，正当他觉得话说得有些重了，有些后悔时候，赵启平什么话都没有再说，转身离开了他的总裁室，轻手轻脚合上门，跟往常比确实安静得有些过分了。他当时只想着，回去后服个软哄哄他就好，就同以前无数次一样。

谭宗明想着，把十指插进头发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就笃定他一定不会离开呢？

真是愚蠢至极。

 

回去之后看到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已经找不到赵启平的东西了，仍以为他只是在赌气，直到连续五天都没联系上赵启平，他才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对。他犹豫再三，去了赵启平的医院问，护士长却说小赵医生辞职了，听他说有个进修的机会他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在最后三天迅速打了辞职报告填上证明离开了，不知道是哪个地方。他才发现他其实对赵启平一无所知，连他是哪里人，家里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原来自己是这样不称职的情人，谭宗明心想，苦笑了一声，难怪赵启平抽身走开时候如此决绝，也活该自己失去后这样痛苦。

 

他一整天脑海里都闪着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在他心头搅动，让他一整天办事效率极低。处理完工作文件之后，天都已经黑了。谭宗明坐在车里，看着路口红绿灯的数字一个一个跳动的时候，终于下定了决心。

 

其实开夜车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左侧是连绵不断的山丘，右侧吹来带着咸腥味的海风，他握着方向盘，满目皆是黑暗，没有参照物就看不到车有多快，只有车灯发出的光静静照亮前路，偶尔迎面有车一闪而过，切换远近光灯时候，像是寂寞的路人眨眼示意。这一路向前而去，凉浸浸的夜风灌进车厢，拂过额发，仿佛也将过往漫漫都抛诸脑后。

 

过往消逝的画面就像默片一样在脑海中一帧帧慢镜头播放，只是听不到声音。

 

他看见他和赵启平过往的事情。两人在法国相识的时候，赵启平还在念书，一团孩子气的模样，拖着他的手在广场上追着鸽子跑；在蔚蓝海岸赵启平被海浪扑了一脸，整个人湿漉漉的，一双黑圆的大眼睛回头看着他笑得弯弯的；他去英国出差半年，赵启平值了两个月的夜班跟单位里攒了十天的假，偷偷来看他，他开完一个冗长的会揉着眉心下楼，却看到赵启平在楼下坐在行李箱上等待着他，一看见他就飞扑进他怀里时候，他闻着他的小爱人身上阳光的气味，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要离不开这个人了。

 

他想起赵启平刚刚毕业回国的那段时间，赵启平的履历十分漂亮，回国后迅速在市医院找到一份工作，医院见他刚回来，贴心地给了他两个周的上班前适应期。谭宗明把公司的事情丢给安迪，跟赵启平驾车去了一个古镇。结果GPS定位出错，他的车子又出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问题，他们索性就在附近的一个村子找了一户人家住了下来就当度假了，幸好为了预防没有自动取款机取不到钱，他们身上还是带了一些现金的，赵启平取笑他，差点谭总就要去乞讨了。

 

没有电子产品，没有娱乐设施，没有超市和茶餐厅，也没有谭老板和赵医生，他们甚至要跑到村口开阔地手机才能收到讯号，每次谭宗明打电话给安迪都可以听到她崩溃的咆哮。

然而在这里，有他们几乎是最幸福的一段快乐时光，因为在这里他们只有彼此。

 

村里只有一间小卖部，村里小孩子最爱买里面各种花花绿绿的糖果。赵启平试过一次之后，就很喜欢吃其中的橘子糖，谭宗明一直拒绝尝试这些看起来就很可疑的东西，他的小爱人却摇头晃脑地说：“人生就是要做许多尝试啊，如果是不好的，那就抛在脑后，以后绕着走，如果是好的，那就赚啦！真幸福啊！”也不知道他这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本事是哪里来的，但当他猝不及防收到一个橘子味的吻时候，竟突然觉得，这糖果味道太美味。

 

后来要走的时候，赵启平问借宿的那家的李大爷要了一个装月饼的铁盒子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一张张抚平放了进去，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极有耐心，又趁自己不注意写了一张纸条死活不让看，塞进一个小玻璃瓶里放在那堆糖纸中间，说等以后两个人故地重游了再挖出来看。离开时谭宗明拿了一千块钱要给李大爷，那老人家死活不愿意收，说花不了那么多钱，后来赵启平软声劝慰，大爷才拿了一半，走的时候还特地去菜园摘了很多新鲜的蔬菜给他们。后来回去后两个人都不会做菜，弄得一团糟，只得把剩下的一大半大方派送给了邻居，亏得跑了这么远带回来。

 

两个人曾有过那样美好而短暂的一段时光，如今却闹成这般模样。他找不到他的赵启平了。

 

又一次来到这里，已经是第二天上午。暖融融的阳光里，村里面孩子穿着厚厚的衣服嬉闹，像一粒粒蹦来跳去的棉花包。他不敢再去当初两人借宿那户人家去，怕撞见那里满满的回忆，只向最近的村民付钞票借了一把铲子，在那棵已经落光叶子的杨树下挖下去，当铲子碰到一个金属物发出叮的一下响声后便抛开铲子用手把盒子刨出来。

 

他把盒子捧在胸前，脑海中似是有千万个念头回转却怎么也抓不住，只是抱着盒子任衣服前襟沾满了泥土，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用纸巾把铁盒外面的泥土细细擦干净，小心将它放在副驾上，又发动了车子。

 

国道平坦而宽阔，他在最右边的车道上开得很慢，眼看着一辆辆车超过自己，在最近的一个服务站他将车开了进去却并不下来，在驾驶座上点燃了一根烟，烟吸进肺里，不知为何带着一股清苦的味道，他草草抽了几口就将半截烟摁熄在车载烟缸里，然后他打开了盒子。

 

里面的玻璃糖纸仍是新鲜亮丽的模样，和一个玻璃小瓶子，里面是卷起来的纸条。

 

展开纸条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打开之后里面却卷了两张。

 

一张被泥土的潮气浸染得有些字迹模糊，另一张却很新，像是刚放进去的。

 

里面都是赵启平的字，以前他总是说赵启平写字时太用力，字迹筋骨分明，太过阳刚，看着灵动潇洒的一个人，性格其实十分刚强，他却没说出过刚易折这句话。现在这行字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竟从中看出了几分颤抖脆弱的意味。

 

「我们还有很久的以后呢，希望和你一起变老。」

 

「这一次，我不会再去找你了，我放你自由去吧。」

 

失去赵启平的第八天，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他的小爱人，终于还是被自己弄丢在了时光里。